文 | 劉未鵬
圖 | Pinterest
有一個周末,和孩子在一個植物園玩,孩子和她的小伙伴們開始鉆一叢蘆葦狀的、中有間隙的植物叢,旁邊一位游人看到了,就目光尋找到我,提醒我他們不能鉆,我正要過去跟她們說,一位植物園的工作人員也注意到了,就過去微笑著跟孩子們說園規(guī)定不允許鉆植物叢。
這個植物園在辦一個藝術品展賣會,園中有很多的小展位,后來孩子又去到其他幾個展位,看來看去,摸來摸去,還和展位的主人聊天搭訕,很開心,我全程基本都在袖手旁觀,離遠點,不干涉。
一個原因是,這不是一個藝術展,而是一個像農(nóng)貿(mào)集會一樣的展賣會(但安排得很有藝術感,例如草地上看似隨意擺放的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彩色玻璃球),東西并不算特別貴,我反正做好了萬一打壞了一個就買下來的打算(然而事實上也沒用得著這個Plan B)。
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,我不能擋在孩子和世界/他人中間,把孩子和他人/世界的邊界問題變成我和孩子之間的內(nèi)部矛盾。她如果有不當?shù)牡胤,自有物?場地的主人/組織者會提醒她,實際上,她在看來看去摸來摸去的時候,我注意到,當賣主覺得有顧慮時,都會直接和孩子說,但從來沒有誰用目光去尋找孩子的父母。
這樣的場景在美國平時比較常見,孩子在圖書館、公園、餐館、博物館、商店以及其他「有主」的地方,工作人員都會和孩子直接交互,提醒孩子需要注意的地方,而不會去把目光投向孩子的父母。
再舉個例子,孩子在一個社區(qū)活動中心,一個墨西哥小男孩在公共電腦上玩游戲,她先是跑過去站在一旁看著,看著看著然后就開始跟他嘮嗑,嘮了一會兒嗑就開始動手動腳,時不時拿過男孩的鼠標也操作兩下,我就當沒看見,早就閃一旁去了,反正小男孩也沒什么意見,而且就算小男孩有意見,也是他們倆的事情,跟我?guī)缀跻幻X關系也沒有;然后,過了一會,兩人又去捉迷藏去了,玩得很好。
我認為這是對孩子作為一個獨立自主的個體的尊重,如果什么事情都是父母去約束孩子(盡管很多時候父母根本不是那個責任人或事情/物的主人),結(jié)果明明是孩子和世界/他人之間的事情,也變成孩子和父母之間的事情,那么很快親子關系中要承擔的東西就不堪重負了,這可能會帶來兩個后果:有些時候(比如說孩子個性比較弱),孩子會變得事事都要打量父母的神情態(tài)度,一面謹小慎微的察言觀色,一面又內(nèi)心深處憋屈著一股子情緒;另一些時候,則可能慢慢形成固化的意志對抗(這種對抗成為表面平靜的親子關系中的一股潛流),不管父母說什么都無條件的不聽。
比如說在上面的兩個例子中,你不讓孩子鉆灌木叢,孩子心里就不服啊,物主還沒說什么,父母出來代言,你怎么知道就不能鉆呢,這不是咸吃蘿卜淡操心么?有人可能會問,可是物主不在旁邊咋辦,雖然不能說物主一定會不允許,但也不能就假定是默許的啊。——說得很有道理,所以這種情況下,我會先跟孩子解釋一下我所理解的植物園的一般管理規(guī)則,如果孩子聽了那自然好(如果我們從小就是這個就事論事的態(tài)度,孩子會很好打交道),關鍵是我所表達的不是我的個人意志,而是這個世界的一般規(guī)則(這很重要)。
如果孩子還是不服氣咋辦?帶著孩子去管理處問唄(如果問一句都不好意思去問,怕被別人暗罵「你這父母真是太不自覺了,你問了不是讓我不好做人嘛」,那還是得好好先琢磨一下自個兒的問題),還是那句話,讓孩子和利益相關方直接打交道。就算三四歲的孩子,也是懂得「誰的地盤誰做主」這個簡單的道理的,別護著孩子,讓管理員直接和孩子平等的交互,讓他告訴孩子這個地方的規(guī)則,這么一來絕大多數(shù)時候孩子就心甘情愿的不去鉆了。
再退一步說,即便孩子還是要耍賴,這個時候你再去拉開孩子(而不是從一開始就越廚代庖),在孩子心中也已經(jīng)性質(zhì)不一樣了,就不再是你和孩子之間的意志斗爭了,而是你作為孩子的父母,在孩子不能管理自己的時候去幫助孩子了。這個區(qū)別很微妙,但也很關鍵,它決定了你在約束孩子的過程中,孩子是感知為你倆之間的主觀意志斗爭,還是感覺你只是在約束他尊重一個第三方的客觀規(guī)則。
當孩子和他人交互的時候,父母不管其他人怎么想,就防御性的去阻止孩子,很多時候,是出于父母自己擔心被評判(為熊孩子的熊父母)的心理,而未必是孩子實際上會給對方造成多大的困擾。
時光倒退幾十年,作為從小在農(nóng)村長大的孩子,那個時候?qū)π芎⒆有芨改竎ombo的撻伐還沒有這么鋪天蓋地。人和人、孩子和孩子、孩子和成年人之間的邊界還沒有那么謹小慎微和政治敏感,孩子還有機會這邊闖點禍、那邊鬧點事,至于和小伙伴干干架那都不是事兒。但如今,對社會評判的恐懼使得父母們在孩子的社交上往往變得很保守,往往寧可自己制止孩子,也要把孩子間沖突的可能扼殺在萌芽里,這可能會帶來兩個結(jié)果:如果孩子確實感受到了父母對社會評判的焦慮,那么孩子自己可能也會內(nèi)化這個評判的聲音,而成為社交上的保守者,后天的內(nèi)向者。而如果孩子沒有感受到父母的限制行為背后的焦慮,那么孩子會因為父母總是過度限制自己的行為而感到父母不可理喻,從而形成沖突和逆反。
但話說回來,我們的社會大環(huán)境如果要支持孩子和這個世界的互動,成年人首先要學會把孩子作為平等的人來尊重,這包含幾個方面:
一是不因為「他是孩子」(擔心被評判「和小孩子計較什么」)就覺得應該讓著忍著,不去維護自己完全合理的權益,例如如果孩子在店里跑來跑去,作為店主,完全有權利阻止孩子(阻止未必要嚴厲,就簡單直接的告訴孩子本人就可以)。
二是父母自己心里不要覺得「因為ta是孩子,所以ta有特權」,如果這個店員阻止了孩子在他的店里亂跑,作為父母首先心里要尊重店員的權利,別明里暗里罵對方小氣,就算是心里暗罵,孩子也能感受到父母的心態(tài)。
三是也不要覺得「因為ta是孩子所以ta就沒有權利」,不因為他是孩子就剝奪他本有的權益,例如孩子的私有物品的所有權也要得到尊重,不能因為父母自己不好意思拒絕別人就強迫孩子去分享(結(jié)果好好的「分享」一詞,在孩子的世界里卻變成了負面的,孩子常常這么用分享造句:「媽媽,她又要來分享我的東西了(欲哭無淚臉)」)。再例如,孩子平時合情合理的訴求,父母也不能僅憑自己喜怒哀樂就決定答應還是拒絕。
簡而言之就是對孩子要有節(jié)操。
但為什么我們社會大環(huán)境的現(xiàn)狀并非如此,我猜想可能有以下幾方面的原因:
1,集體主義文化要求大家都默默的「忍讓」自己的一部分利益,來維護一個和諧的群體,所以個體為自己發(fā)聲的話是要承擔被群體評判為「小氣」和「不合群」的壓力,雖然我們的經(jīng)濟在過去的幾十年有很大的發(fā)展,看上去個體的生存已經(jīng)不再像50年代以前那樣依賴于一個群體,但實際上,經(jīng)濟基礎遠遠還沒到能夠支持個人主義文化的程度,因為在社會制度上,這仍然還是一個非常依賴人才能辦事的社會,在糟糕的經(jīng)濟保障和福利上,除了實現(xiàn)了財務自由的階層,大部分人仍然還是要抱團取暖才能感到一些安全感,在這個大背景下,至少目前這代人,在為自己的合理利益發(fā)聲的時候還是會多少受到一些壓力(而這也是合情合理的時代局限性)。
2,如果個體無法為自己發(fā)生,那么要維護自己的利益,就只能靠別人「自覺」。所以,我們的文化中,對不自覺的人是很討厭很討厭很討厭的,因為這些討厭的人不能自己覺察到邊界,在人際關系上胡亂踩踏,而我們又不好意思出聲,結(jié)果就陷入忍耐-爆發(fā)/崩潰循環(huán)(即王小波說的「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憤怒」)。這種壓抑后的爆發(fā)的特點就是爆發(fā)出的怒火跟事實的程度往往極不對稱,而如果因為種種原因怒火又不能發(fā)出來的話,那就會以各種迭出的損招發(fā)泄出來?粗跎蠈Ω丁感芎⒆印沟脑掝}就知了,一個個高贊的答案下各種巧妙的挖坑和解氣的反擊,這里就不一一貼了。
「自覺」和「忍讓」,是我們的文化中的社會關系的底色。咪蒙的「致low逼」一文當時為什么獲得這么多的共鳴,因為大家都懂得這種無能為力感下的壓抑和爆發(fā),「因為我無法為自己負責,所以你們必須為我負責」,「連要求都不可以提,因為提了我又沒法拒絕,這不是讓人為難么?」
然而這有一個很大的問題,就是它是「反高效合作」的,因為合作意味著要更緊密的接觸,需要主動破冰,一些時候需要做一些可能給別人帶來不舒服(但也可能促進更高效的合作)的做法,而一個社交保守主義者,寧可不去尋求更緊密的合作,也不愿意作出可能讓他人不舒服的事情,那么結(jié)果就是關系看起來和諧,但內(nèi)心實則疏遠。
高效的合作是什么?就是有話說話,就事論事,你可以提要求,對方也可以拒絕。不用在心里九轉(zhuǎn)十八彎生怕冒犯別人(其實更害怕的是成為那個「竟然會說可能冒犯別人的話」的人)。另一方面,如果緊密合作意味著老是要遭受踩踏事件(而自己又只能忍著不要喊出聲),誰又愿意去合作呢?
好在這一切都在改變。
文章來自微信公眾號:媽呀我呀(ID:momself)